東萊天,極惡宗,群魔殿,議事大堂。
外面深秋寒意如刀,舔舐山脊,漫山紅葉似潑血,在嗚咽風(fēng)中蜷縮,殘云倉皇遁去,只余空穹肅殺。
跨過門檻,殿內(nèi)景象更甚凄涼。
桌椅狼藉,碎瓦遍地,如遭巨獸蹂躪。壁上污漬斑駁,暗紅血痕如垂死蚯蚓,蜿蜒滲入地磚。鐵銹般的血腥味鉆鼻,無聲訴說著過往的血肉慘劇。
這議事大殿,竟不如鄉(xiāng)間農(nóng)屋寬敞,森嚴(yán)名號下,徒剩一方逼仄殘破。
大殿最深處,茍齊雙臂如鐵鉗般死死按著赤沁的肩膀。
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,似有千斤之力,硬生生將赤沁摁向那張象征宗主權(quán)柄的鐵石座椅。
而赤沁一個昨天還只是尋常農(nóng)夫的人,此刻面色蒼白,衣衫被汗水浸透。
鐵石座椅冰冷刺骨,寬大如磐,堅硬似鐵,硌得赤沁脊骨生疼。
舒不舒服早已拋卻腦后,那透骨的涼意,仿佛化作無數(shù)冰針,順著尾椎骨一路向上,直鉆心窩子,凍得他渾身打顫。
周遭的空氣凝滯如死水,只余下赤沁慢慢加重的呼吸聲。
他小心掙扎起來,雙肩輕微扭動,試圖掙脫那鐵鉗般的束縛,逐漸咬緊牙關(guān),臂上青筋暴起,用盡全身力氣,如困獸般左右晃動。
無奈茍齊的手如生根般紋絲不動,只換來肩膀一陣劇痛。
赤沁喘息著,正要再次嘗試。
“都給我閉嘴!”茍齊猛地一聲暴喝,聲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,也驚到了赤沁,讓他不敢動彈。
“此乃牛宗主血脈弟子,過去一直閉關(guān)苦修,已經(jīng)神功大成!如今宗門危殆,少主出關(guān),接掌大位!速速拜見新宗主!”
話音未落,稀稀落落的掌聲與跺腳聲轟然炸響,夾雜著嘶啞的歡呼,在破敗的大殿內(nèi)回蕩。
“新宗主!天佑我宗!”
“看宗主氣度,必是絕頂高手!我等有救了!”
“殺回去!碾碎那群道貌岸然的雜碎!……”
一片喧囂中,赤沁端坐于冰冷的黑巖椅中,面色沉凝似水。
劍眉微蹙,星目低垂,一身不甚合體的玄色長袍裹著勻稱身軀,倒真有幾分淵渟岳峙的不怒自威。
但他心中此時只有苦澀:大概還真是因為自己這張還算周正的臉,才入了這些的眼,被抓來當(dāng)什么新宗主,但到底是讓他來干什么的啊
目光掃過下方群魔亂舞般的“門徒”,更是心涼半截。
斷臂者以肩撞壁,跛足者拄拐跺地,更有肥碩如砧板年豬者、形容妖異難辨雌雄者、面色蠟黃氣若游絲仿佛下一刻便要魂歸地府者……
倏忽間,赤沁瞥見一個熟悉身影,那是個瘦如竹竿、留著兩撇鼠須的男子,正混在人群中,神情激切地呼喊著。
此人是赤沁遠(yuǎn)房三叔,早年離鄉(xiāng),傳說尋仙問道去了,不想竟在此地相見!一絲微弱的希望從心底燃起。
赤沁袍袖下的手指微動,眼神急迫地望向三叔,希冀對方能認(rèn)出自己。
此等細(xì)微動作,豈能逃過茍齊這老魔雙眼?他眼中寒光一閃,枯爪如鐵鉗般驟然加力,一股陰冷刺骨的魔氣如鐵箍般勒緊赤沁周身經(jīng)脈。
同時,他面向眾人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不容置疑的狠戾:
“宗主有令!即刻封死山門!正道鼠輩欲滅我極惡宗根基?哼!放他們上山!引至此處,待宗主神威天降,定叫他們有來無回,挫骨揚(yáng)灰!”
堂下那群歪瓜裂棗聞令,又是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應(yīng)和,旋即你攙我扶,跌跌撞撞涌出大殿。
“極惡宗”三字入耳,赤沁霎時如墜冰窟,臉色慘白。
縱是他這山野農(nóng)夫,也知道十日前,正道魁首“中門”登高一呼,掀起“滅魔之戰(zhàn)”,鐵蹄橫掃周國,誓要鏟除魔道。
這小小極惡宗,早在十天前就被當(dāng)?shù)氐恼缆?lián)軍圍圍成鐵桶!
原宗主“鹿角魔王”,被引動天雷地火,硬生生煉成一堆焦炭!幾位長老,更是如砍瓜切菜般被剁成了肉泥。
宗門所謂“精銳”,突圍時如同撲火飛蛾,瞬間灰飛煙滅。值此存亡絕續(xù)之際,但凡腿腳利索、稍有能耐者,非死即逃。
如今留在這的,盡是些插標(biāo)賣首的殘兵敗卒!
茍齊將赤沁慘狀盡收眼底,想起方才他似欲暗示某人,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笑意。
枯爪如鉤,深陷赤沁肩胛骨,聲音卻壓得極低,毒蛇吐信般鉆入赤沁耳中:
“小子,給我穩(wěn)??!乖乖當(dāng)你的泥胎木偶!待那群偽君子攻至殿前……嘿嘿,老夫便引爆這滿山埋藏的‘魔火霹靂’,將這山頭連同他們,一并送上天!金蟬脫殼……你,便是頭功!”
赤沁喉頭滾動,聲音干澀如砂礫摩擦:“我……我還能活?”
茍齊仿佛聽見了天大笑話,抬手重重一拍,赤沁肩骨幾欲碎裂:“活?你自然是死定了!不過嘛……”
他湊得更近,眼中閃爍著殘忍快意,“你死歸死,老子擔(dān)保你爹娘、那些窮酸親戚,還能茍延殘喘。若敢?;印俸?,黃泉路上,正好湊一桌團(tuán)圓飯!”
話音未落,茍齊身影一晃,已掠出大殿。
沉重殿門發(fā)出刺耳的“吱嘎”聲,轟然閉合,最后一絲天光斷絕,殿內(nèi)陷入一片死寂陰冷。
赤沁稍一掙扎,發(fā)覺那束縛周身的陰寒魔氣已然散去,但是身體還是酸軟,依舊癱在冰冷的石座之上,動彈不得。
殿門外,茍齊冰冷的聲音穿透門板,清晰傳來:
“鎖死!待正道鼠輩攻至殿門,即刻引燃魔火霹靂!連人帶殿,送他們共赴黃泉!”
“長老放心!霹靂子足以掀翻半座山頭,管教尸骨無存!”一個諂媚聲音應(yīng)道。
“地道直通覓山林外,早已挖妥。炮響便是信號,我等立時遠(yuǎn)遁。山頭一炸,灰飛煙滅,正道聯(lián)盟只能找到我們備好的‘尸體’……”
“如今也只有金蟬脫殼了?!逼堼R的聲音帶著疲憊的狠絕,“你二人,給我盯死了大門!休教那替死鬼溜了!有他這‘魔宗宗主’坐鎮(zhèn)殿中,足以為我等吸引火力!哼,這宗主之位……豈是白坐的?!”
幾聲心照不宣的殘忍低笑,如同毒針,狠狠扎進(jìn)赤沁心底。
至此,一切圖謀昭然若揭!
他,赤沁,不過是個被抓來頂缸的替死鬼!一個擺在明處吸引眾人的活靶子!
他存在的唯一價值,便是用這條賤命,為茍齊等真正狡詐兇徒,掙得一線逃出生天的縫隙!而他們,絕不會給他任何向正道辯白的機(jī)會。
只要正道兵鋒指向此殿,頃刻間,半個山頭連同他赤沁,便要化為齏粉!
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,纏繞絞緊心臟。
赤沁死死攥緊拳頭,指甲深陷掌心,鮮血滲出,那點(diǎn)刺痛卻遠(yuǎn)不及心中絕望之萬一。
他不想死!
絕不甘心像條野狗,窩囊地死在這冰冷的石座上,成為他人金蟬脫殼的墊腳石!
他要活!
縱是千難萬險,縱是九死一生,也定要搏出一條生路!
門外的腳步聲如同退潮般遠(yuǎn)去,最終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,沉甸甸地壓在赤沁的心頭。
他像只被困在籠子里的老鼠,躡手躡腳地蹭到厚重的殿門前,將眼睛死死貼在冰冷的門縫上,向外窺探。
昏沉的光線下,兩條人影如同門神般,一左一右,牢牢釘在門外。
硬闖?
呃,關(guān)于赤沁的實力嘛……
這么說吧,擱普通人堆里,他屬于那類鋤頭都掄不利索的“弱雞”;在種地界,更是堪稱“廢材”中的標(biāo)桿。
別說跟外面那兩個正兒八經(jīng)修煉過的魔修比劃了,就算來個沒練過把式的莊稼漢,估計也能把他揍得滿地找牙。
赤沁活到如今,唯一能拿出來說道說道的,就是念過幾年私塾,識得幾個字,腦子轉(zhuǎn)得還算快。
要不是那天收完糧食,正撅著腚找地方解決人生大事時,被幾個煞星一把薅上了這該死的“東萊天”,他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正琢磨著,怎么去縣城投奔他那在鐵匠鋪當(dāng)師傅的二舅,混個打鐵學(xué)徒的營生呢。
看來,指望從大門溜出去,純屬癡人說夢。
赤沁立刻調(diào)轉(zhuǎn)目光,像餓狼般在昏暗的大殿里逡巡,奢望能找到一扇被遺忘的窗戶,哪怕是個狗洞也好。
然而,目光所及,只有冰冷斑駁的石壁和破碎的瓦礫。他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大殿里轉(zhuǎn)了好幾圈,連個耗子洞都沒瞅見,心一點(diǎn)點(diǎn)沉到了谷底。
絕望之下,他猛地想起被抓上山時那血腥的一幕——茍齊那柄泛著妖異紫光的毒劍,就在這大殿里,干凈利落地劈翻了三個倒霉蛋。
隨后,那幾具尸首,似乎是被拖進(jìn)了……后面?
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鬼火般在心底燃起。赤沁跌跌撞撞撲向記憶中的角落,雙手在粗糙的墻壁上瘋狂摸索。
指尖終于觸到一道幾乎與石壁融為一體的縫隙!
“吱嘎——”
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推開那扇沉重的暗門,一股混合著塵土和淡淡腐臭的陰風(fēng)撲面而來。
門內(nèi),幾盞幽暗的長明火燭仿佛被驚醒的鬼眼,“噗”地一聲,驟然亮起慘綠的光芒,將一條向下的石階甬道映照得鬼氣森森。
“有出口!有出口!有出口……”
赤沁的心臟狂跳,幾乎要撞破胸膛,嘴里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碎碎念著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,毫不猶豫地沖進(jìn)了那條通往地下的甬道。
腳步在狹窄的石階上激起空洞的回響,越往下,那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就越發(fā)濃重,死死纏繞著他。
終于踏進(jìn)暗室,搖曳的燭火首先照亮了地上的景象——
三具殘破不堪的尸首,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堆在角落!
“嗬!”赤沁嚇得魂飛魄散,猛地向后跳開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,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。
“冤有頭!債有主!殺人放火的是茍齊那王八羔子,跟我赤沁沒半毛錢關(guān)系?。「魑缓脻h……不,各位好鬼,行行好,千萬別纏上我!”
他對著空氣胡亂作揖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眼珠子死死盯著那幾具尸體,冷汗瞬間浸透了內(nèi)衫。
強(qiáng)忍著嘔吐的欲望和腿軟的沖動,他幾乎是踮著腳尖,屏住呼吸,從那散發(fā)著死亡氣息的尸堆旁,像片羽毛般“飄”了過去。
先前他還不明白茍齊為啥要在大殿里宰這三個倒霉鬼。
現(xiàn)在結(jié)合茍齊的金蟬脫殼大計,他瞬間醍醐灌頂——這三具尸首,分明就是茍齊為自己和同伙精心準(zhǔn)備的“替身”!
借著昏暗的燭光,赤沁壯著膽子掃了一眼。其中一具尸體,無論身形年紀(jì),都與茍齊有七八分相似。
更絕的是,那尸體的左手,被人用一種詭異的法子,硬生生浸染成了和茍齊佩劍一模一樣的妖異紫色!
這他媽不就是為“紫手劍魔”量身定做的替死鬼嗎?!
跨過這具“紫手”替身,赤沁的心沉得更深了。他焦灼的目光掃視著整個暗室。
地方不大,一眼就能望到頭。
幾個被撬開、空空如也的破箱子,胡亂扔在地上,像被掏空了內(nèi)臟的野獸尸體。
散落的書籍卷軸鋪了一地,如同垃圾。最顯眼的,是靠著墻邊,用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一個小小祭壇,骨縫里似乎還嵌著些暗淡無光的石頭。